璎珞跟着琴声迈进抄书作坊的垂花门，坐在抄手回廊上聆听琴声。
只因这琴声能够平复他脑子里躁动的经文，让她心安意静。
这倒并不是抚琴者抚得有多高明，仅仅是因为，琴声本身攫取了她的注意力，宛如天降巨斧，一下子斩断了经文的灌输。
李裹儿找到抄书作坊来。
“裹儿姐，抚琴的是？”璎珞问道。
李裹儿压低声音道：“是咱们书肆的当家书手鲁树人。我们都叫他鲁先生，书法极好，主顾评价说什么深得欧虞精髓，是咱抄书作坊的顶梁柱。”
“当家书手一定很赚钱吧？”
“那是当然。他抄一本书的价钱，是其他书手的十倍，书单却还络绎不绝，听说已经排到一年后了。在咱们书肆中，他也是唯一有假的。这不刚休完假回来做事。别看何管事对咱们吆五喝六，但对他却是和颜悦色，恭敬如宾。”
难怪整个抄书作坊，他的书室“清弦小筑”占据了坐北朝南最宽敞的一间，而其他书室分列两边，每间仅有清弦小筑的三分之一，且紧密相连，如同卫兵拱卫，使清弦小筑显得更加与众不同。
李裹儿继续道：“鲁先生脾气古怪，不大与人交往。暇时就会抚琴，是个琴痴。听说他那张琴，是休妻弃子，典卖家宅买回来的，价钱不菲。每天背琴来背琴走，片刻不离身，当真比老婆孩子还亲。”
一曲结束，过了片刻，清弦小筑开门，走出一个面容清癯，头发斑白，玉簪螺髻的蓝衫老先生，将装在茶壶中的隔夜茶水倾进阴沟。
李裹儿拉璎珞站好，向鲁树人躬身肃拜
道：“先生万福！”
鲁树人仅点了个头，便回到书室，关门闭户，颇为清高。
李裹儿道：“他们这些读书人老觉得自己高人一等，以后没事少往抄书作坊跑，免得受气。”
璎珞也不想往抄书作坊跑，但她却无比需要琴声隔绝经文的骚扰，还给她一份安宁。
每日清晨，她提前在垂花门外的大树底下守候，见鲁树人背琴走进抄书作坊，便尾随而去，坐在回廊上竖耳倾听。
听上一曲就能隔绝经文一整天的骚扰，何乐而不为呢？
听上三日，便想起李裹儿说他那张琴是休妻弃子，典卖家宅得来的，心下好奇，便大胆挨到“清弦小筑”下，用头把窗户顶开一条缝，往里张望。
屋顶偌大一个天窗投下天光，照得整个书室亮堂堂。
书室内陈设简单古雅。中有一条齐腰高案，摆满了笔墨纸砚以及红栏书纸。
高案上挂着一副卷轴，画的是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把一张琴狠狠地投掷在地。后来她才知道，这副画名叫《俞伯牙摔琴谢知音》。
高案左侧伫立着几排桃花木书架，书架上整齐陈列着需要抄写的书籍。书籍封面上贴有主顾的名字和住地，以示区分。
书架下排放着层层叠叠的案板，案板上放着抄好的书页，用镇纸镇好，只待墨迹风干后等人来收。
高案右侧铺着一席驼毛地衣，地衣上放置一张矮几盛放着一张通体乌黑，油光发亮的杉木古琴。
古琴两边的香炉烟气袅袅，芳香扑鼻，鲁树人跪坐在地衣上，低眉敛目，忘我地抚奏乐曲。
那抹挑勾踢的指法，跪带起罨的按音，令璎珞印象深刻，双手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指法学起来。
“我在干什么？”看着悬停的双手，璎珞感到十分羞惭，“杜璎珞呀，杜璎珞，你就是个目不识丁的奴婢，学人家附庸风雅，也不害臊。”
然而次日，她又悄悄摸到窗下，一边看鲁树人的指法一边想象自己跪坐在琴边，像他那样抚起琴来，那感觉如同久别重逢。
她居然很享受这种感觉。
享受完后，又开始鄙夷自己道：“学这个有什么用，难道你要去平康坊卖艺为生？”
一个月后，佛经已印刷完毕，她不再受经文漫灌的困扰，按理说不用去听琴了，但还是忍不住举步跟随鲁树人，走进了抄书作坊。
这次听到一半，琴声嘎然而止。
鲁树人把手按在琴弦上，冷冰冰地问道：“你懂琴？”
难道这书室里还有别人？她举目四顾，里面除了鲁树人外，只影也无。
鲁树人把头偏向窗户，如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捕捉到她的存在，吓得把窗户顶开一条缝的璎珞不敢擅动。
鲁树人硬声硬气地继续道：“说的就是你。如果我没记错，你已经听我抚了三十三天的琴。”
原来他早已发现自己在窗下偷听，大概是知己难觅，所以没有揭穿吧。
“不懂，就是觉得好听。”璎珞实话实说道。
鲁树人长身而起，走到窗前。先用叉杆把窗户撑起，然后把手伸进当窗的铜盆净手。目光至始至终没正视她一眼。
“我就说，一个印刷女工怎么会懂琴。”
璎珞最反感人家瞧不起她，端起手臂，挺直腰板，争锋道：“琴不是拿来懂的，而是用来听的。”
鲁树人冷哼道：“油嘴滑舌，强词夺理。”
璎珞傲然道：“我从先生的琴声中听到寒冬腊月，万木凋零，唯有一枝梅花铁骨铮铮，迎风而立，不知是也不是？”
鲁树人一怔，停下擦手，终于肯正眼打量她。
没错，他抚的正是《梅花三弄》，而这少女竟然能说出琴意，倒令她对印刷女工有几分刮目相看。
“你还有些耳力。“
接下来，璎珞公然走进清弦小筑，侃侃而谈道：“不过，这首曲子先生虽然抚得精妙，但所塑造的梅花更像是画中的梅花，刻意模仿，无论画得多像，总隔了一层纸，比起凌寒独自开的真梅花，毕竟还是少了几分生命的活泼。”
听她鸡蛋里挑刺，鲁树人心生不满，眉头一皱道：“哦，你倒教起我来了。你可能不知道，我这张‘枯木龙吟’比你的年纪都要大，而我抚琴的时候，你还不知道在哪里。”
璎珞道：“先生是小瞧我，难道没听过一句俗话——有志不在年高。”
鲁树人道：“原来你不明白我的意思。西伯拘而演《周易》；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；屈原放逐，乃赋《离骚》；左丘失明，厥有《国语》。我鲁树人历尽生离死别，人世沧桑，藏之于心，寄之以琴，而你小小年纪，不谙世事，又怎能理解一个老人的心路历程？”
璎珞一时语塞。
“你走吧，我不需要知音。以后也不要来搅扰我抚琴，否则定不轻饶，”他冷言冷语道，整理高案，准备抄书，“出去时带上门。”
才抄一行字，忽然听到“枯木龙吟”淌出乐音。
这张琴他看得命还重要，这少女竟如此大胆，竟敢擅自拨动琴弦，那他这个老人只好以大欺小，教她做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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