斑驳砖瓦间，只能留住粗糙的姓名。
别说是爷爷辈，就是父母辈，也有一堆人不识字。有的人是没有机会，比如江婶，家里只供哥哥读书，女人以后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牛马，那个思想禁锢的年代，老一辈人的传统观念威严残酷的扼杀了女性的童年。甚至有些人认为：养女娃就是为了给家里男娃挣一份彩礼，一只会叫爹妈的笼中雀，养十几年卖个好价钱。但这雀儿还得喂猪做饭，放牛种田，不能有丝毫脾气，不然可就是大逆不道了。
穷啊，一个娃养成人难啊，没办法老天爷叫你生成女娃啦。
“女娃娃念啥书，以后找个好人家就成啦么。”年岁最高的爷爷语气平淡地说着。
奶奶点头，爸爸点头，妈妈想了想说：
“要不上个夜班，识点字总有好处。”
其他人觉得上夜班不要钱，觉着也行。
江婶眼巴巴看着玩伴去上学，有家里条件好的，就可以做一只识字的鸟儿，但也只是念个小学。她就去山上和其它孩子去放牛，有一回她跟着到教室外面，里面的孩子坐的整整齐齐，讲台上老师娓娓道来，一块木板，一张张脸庞，白色的粉笔，成了她触不可及梦。
“咋没放牛去？”回来爷爷问，脸色像雷雨前的乌云。
“去小学了，我想上学”
奶奶用手用力指着她的脑袋，爷爷生气地说：
“家里没钱你不知道蛮。”
“我哥能，为啥就我不能？”长这么大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质问。
“女娃么，念啥书，天天给你说着来。”爸爸立刻扼杀她天真的想法。
年幼的她不知道怎么反击这个回答，但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事，只因为她是个女孩。
江婶上了一段时间的夜班，后来没有去了。她只是跟着放学回来的哥哥，缠着让他们教着写名字，她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下牛巧红三个字，代表了江婶歪歪扭扭的童年。除了巧的最后一笔没有勾，也还认得出来。十多年以后，她只记得一个牛字了。
家里的哥哥念啊念，也没上得了初中。他们看着电视上外面的红灯绿酒，钢铁楼房，都说要去外面闯一闯，后面让他们上学就跟去坐牢一样，爸爸看着这样子，也没办法，就放他出去了。
现在她哥哥在牛家屲苦庄农，几十年的风吹日晒使他吃足了生活的苦头，看着也想出去闯闯正读书的儿子，他拿着竹条打的山响。
“你看看你爸这样子，你娃不念书就是苦庄农的命。”
“爸，我打工去，能挣钱，念书没用。”
越打孩子越想跑，高中的时候就辍了学，跑去南方的电子厂打工，急匆匆成为了一个大人。
江婶十六岁就嫁到附近的江家湾，粗茶淡饭，生儿育女。每年有空带着乐乐和涛涛回一趟娘家，乐乐和小北一个年纪，从小一块长大，涛涛正在县城读高中，平时她在城里给孩子做饭，这回刚好赶上秋收，就回来几天。
“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。”当年结婚的时候，她爸对她说。现在她爸她妈七老八十了，年年念叨着让她有时间就回家看看。
尽管江家湾和牛家屲不到一个小时车程，但和多数父母一样，他们也就只去过女儿家一回。
他们一直觉得给江婶找了个个好人家，她男人是江家湾的结实汉子，除了抽烟喝酒，没有其他不良嗜好。关键还脑子灵活，常年变着花样去外面找钱，是江家湾公认的能干人。
这件事上，江婶也确实觉得老天爷是良善的，和一些忧郁木然的眼神相比，她活的有劲，有奔头，她屋子收拾的整整齐齐，农活打理的井井有条，孩子用功读书，十里八乡都说江婶是个有福气的人。男人说攒够了钱，就去小城里买个房子。
江乐乐升初三的一年，江一鸣家搬去了市里。听说江一鸣爸爸在外面赚了大钱，在这座小山上引起了轰动，所有人都非常羡慕。江婶他们也对新生活充满希望，乐乐爸去城里拉秋菜，然后准备贩卖到各个小镇，卖差不多后，又跑一趟城里进明天的蔬菜。勤快一点能挣几千张票子，赚的实际就是跑路费。江婶要去学校听家长会，男人就准备一个人去，他和平时一样趁天没亮就早早出门，路上碰到来福慢悠悠打招呼：
“嗳，你的日子过得美的很！”
老师说乐乐的成绩保持住可以上县一中，不要放松。她看着用功学习的女儿，不觉感叹时代好了，她的女儿替她完成了孩子时的梦。
她和女儿一起回家，做好饭等孩子他爸回家。她想把这好消息在晚饭时告诉他，他打电话说今天比较忙，买菜的人多，他晚点回来。
天黑了，黑蒙蒙的感觉像是小北二年级时的那个晚上，江婶感觉心头狂跳。
她打了一个电话，“嘟嘟…”，响了一声没人接。她手心冒着冷汗。
“嘟嘟…”第二声响了，还是没人接，天越来越黑了。
“嘟嘟…”第三声江婶坐在炕头，用力抓住乐乐的胳膊。
涛涛正在逗欢欢玩，即将上五年级的他早早地端起了饭碗。
“嘟，赶紧叫一哈屋来人，出车祸啦，在城里来，不行啦。”嘟声戛然而止，传来一段迅速而陌生的声音，夹着人的车的喊叫，乱做一团，转眼电话挂断，世界安安静静。
村长跑进屋子，叫她带件男人的干净衣服，马上上平安县城。
她抖着手，叫姐姐在屋里看好弟弟。
男人卖完菜，去县城老地方批发，装好三轮车要离开的时候，去一个铺子买了点猪蹄，出来又称了点水果，老婆电话上说回家告诉他个好消息，他知道应该是和娃的学习有关，回去给娃买点好吃的。
他提着菜和猪蹄走过路口，后面冲过来一辆十几吨的铁疙瘩，他下意识握紧了塑料袋，然后飞出去十几米。
老天爷抽走了这个家的顶梁柱。江婶从男人手机接过了沾血的袋子，把他接回了家。
后来，江家湾就没人卖菜了。
乐乐还是考上了县一中，而且是全县第二。
村里人也没人羡慕江婶了。尽管江婶依旧乐观地活着，和以前一样积极活着。
来福一个人骂着：
“放狗屁的天爷…”
没人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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